Day 4-6: 擦身而過的結局
(長文慎入)
上回講到,下午時份河水湍急,我過到一半卡在中間,銀髮夫婦遞給我登山杖,我有點心急,抓住就跨出去。
然後就沒有然後。
我應該有尖叫一聲吧,下一個殘存的記憶已經是在河中翻滾,那時腦海閃過第一個念頭:「每次頭在水面時必須吸氣」。腰背腿好像不斷撞到河床的石頭,但完全沒有痛感;只有一個可怕的念頭湧起,要是撞到頭就肯定完蛋了。
突然背部傳來劇痛,翻滾停止了;原來我卡在一塊突起的大石上,我看見銀髮夫婦在河邊向我狂奔,眼看快到了;但我的身體卻敵不過水流,背部再劇痛一下,又開始無限翻滾;我嘗試了,卻沒能抓住任何東西,銀髮身影越來越遠。
我還是努力地抓,努力地在水面吸氣;但意識開始混亂:我看見自己在下游很遠的湖邊浮上來,看見格魯吉亞新聞說一個香港女遊客魂斷山區,看見全港市民指著電視新聞說這女的真丟架,亂過河還淹死;我想起父母,還好我有買很多保險,他們應該夠錢生活;想起男朋友,抱歉沒法跟他說再見。
我這才發現,我馬上就要死了,生命到此終結。
在極度的驚恐中,我閃過一絲不甘。我就跨錯那一步,就一步,我就要賠上性命嗎?還是我的一生註定了是這樣結束?
胳膊又傳來劇痛,我上身不知卡住甚麼,下身還是被急流扯著;我聽見男人的大叫聲,有一個人影閃過;我感覺被拖後了一呎,然後又是男人的大叫。水流還是撕扯著我,我突然驚覺,再不說就沒機會了;管不了嗆到水,邊咳邊重複地說:Please tell my parents I love them. Please tell…..
“It’s alright. We’ve got you.” 是女人的聲音。
“Yes. You’re safe.” 男人接話。
意識仍然混亂,我是死了嗎?全身無法動彈,是怎樣一回事?他們說我safe,是他們救了我嗎?
女人摸著我的頭,不斷說:You’re alright now, you’re alright. Don’t worry.
我終於留意到,他們二人還是穿著短褲,光著腿,男人的腿還淌著血。死亡的驚恐被排山倒海的內疚感淹沒,我又重複地念著Sorry, Sorry, Sorry….
然後一些別的登山客也聞聲來幫忙,有人打開了一個帳幕把我抬進去,銀髮女人和一個年輕女孩替我脱掉濕透的衣服,旅人們你一件毛衣,他一條長褲地遞進來。我終於明白,是這對德國夫婦把我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;然後這個韓國女孩和她的美國登山伙伴聽到夫婦的呼救趕來幫忙,還借出了帳幕。
女孩著我嘗試輕輕挪動四肢和身軀,看看有沒有骨折之類;其實我有急救證書,但原來在生死邊緣,腦海只剩一片空白。四肢能動,但背部劇痛到我眼淚直流;聽著德國女人致電112想叫直升機,另一個恐怖的念頭又升起:如果我從此傷殘無法工作,然後這跨國救援費用肯定是天文數字,那我這輩子也等於完了;想著又擔心得開始啜泣。
女孩安慰我,四肢還能動代表沒嚴重骨折,會痛代表脊椎神經沒事,男的登山客已經出發往村莊叫救護車。德國女人頹然放下手機,112沒有接通,好像是接到了格魯吉亞的警局但沒人講英文,轉接到一個講英文的又收不到訊號;我竟莫名其妙地有種放下心頭大石的感覺。死神還沒走遠,我怕花錢的性格馬上就歸位了,呃。不過也證實了,國際緊急電話並不是萬能。
體温在漸漸回復,終於不再因打哆嗦而引發腰背的劇痛。德國女人告訴我,原來脫褲子過河是要減低水阻;韓國女孩告訴我,長途健行一定要找個伴,像她即使一個人出門,也在旅舍找了美國男生同行照應;這些勸告,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。
帳幕外傳來喧鬧,村民騎著馬趕來了,但似乎有點言語不通;旅人們七手八腳把我放到其中一名村民的馬背上,我用緊餘的氣力抓住馬鞍上的扶手,天色已經很暗了,還開始下雨,馬兒開始小跑起來,每一下顛簸,都引發撕心裂肺的劇痛。
不知過了多久,馬停了,四周有燈光,估計是到村莊了。救護車已經在等著,換村民七手八腳把我和那袋濕衣服從馬背上搬上車,我掙扎著想拿外套裡的錢包掏錢付費,但眼鏡給沖走了完全看不清楚東南西北;村民不知我想幹嗎,竟脫下自己的鞋子套在我光著的腳上,關上救護車的門,拍拍車尾示意司機開車。
我又開始哭,分不清是因為痛楚、內疚、還是感動。護士把我固定在擔架上,幫我札了個點滴,然後自己繫上安全帶。車子一開就顛簸得東歪西倒,還好護士一手扶穩了點滴瓶,原來山路真的很崎嶇,連救護車也得是四輪驅動的。我咬著牙忍受著劇痛,又不知過了多久,終於到達Mestia的醫院。我直接被推進X光室,全身各部位都照了一次才給送到昏暗的病房。
應該很晚了吧,病房有其人也但都靜悄悄的,但我進來時還是引起了小騷動,老的年輕的不同制服的七到八個醫護人員圍滿了我的床邊;有一個醫生模樣的遞給我一支NOKIA舊款手機,裡面的人用英文跟我說,因為小鎮醫院沒人會英語,由她翻譯我描述的傷勢再告知醫生作檢查。我說手腳沒大礙,最痛是背部但不知情況如何。醫生接過電話,經翻譯告知他們準備把我翻過去檢查背部,然後幾個人輕輕把我推側。
「啊…」此起彼落的輕呼,就算語言不通,我也知道我的背一定慘不忍睹;我默念著韓國女孩的話,會痛代表脊椎沒事,脊椎沒事就行,強忍住想流出的眼淚。
翻譯說我有很多傷口,但看來並不嚴重,著我先休息一晚,早上再檢查。
大家都散開了,只留下一個中年阿姨,夾起棉花球沾滿消毒液,示意一下便開始幫我清理傷口;我第一次感受到擦傷地方的刺痛,原來之前一直都在驚慌之中,背部的劇痛也完全掩蓋了其他感覺。她擦完腰側的大傷口,開始擦腿上的傷口,咦等等,那是同一塊棉花球啊,然後我看著她一氣幫我擦了十多個傷口。
她的動作很輕柔,刺痛漸漸消失,眼皮也開始沉重,我心想,這裡真怪啊,香港捐血那個一個針孔都用掉兩三個棉球;唔……其實這也不錯,如果醫療費是像香港私家醫院般個棉花球計算,這就省下不少……
身心俱疲的我,除了痛醒了幾次,還是睡到天光,醫生說有警察來找我。估計是意外事故的筆錄吧,我們用很簡單的英語溝通,他說他跟我一樣,29歲快30了,我本想輕鬆回一句,我差點就沒有30了,誰知話一出口就哭了出來,唉,真沒用。當初闖蕩南美的堅韌強悍怎麼也給沖走了。
筆錄完成,換醫生拿著NOKIA手機進來,告訴我昨天X光片有結果了,全身基本上沒有骨折,我想的話隨時可以出院了;如要照MRI(我猜的)就要到三小時車程以外大城市的醫院,但運送和檢查費用可能有點貴,著我考慮一下再決定。
孑然一身躺在言語不通的醫院,之後該怎樣呢?我勉強撐地身子,看見病床附近的角落有幾袋黑膠袋,露出我那件藍色的外套。看醫生要有錢,最低限度得有信用卡可刷吧;我試著下床,雖然每一步都很痛,但還是能一瘸一拐地挪到外套旁,掀開膠袋,背包和衣服還在滴著水;原來旅人和村民連背包也幫我安排好送上馬背和救護車,心裡又一陣感動和歉疚。
這時,鄰床的男病人的家人來探病,他跟家人聊了兩句,便把家人帶來果汁和蛋糕送給我,比了個吃東西和強壯的手勢,估計是示意我要吃東西才會康復吧;我這時才想起,我快24小時沒吃沒喝了,這位「鄰居」的貼心,又令我不爭氣的開始流著眼淚說謝謝。
意外後變了個受驚小孩,糊里糊塗地被照顧著,接受了很多人恩惠;但既然傷勢不重,就該堅強起來面對現實,思考下一步怎麼走。
我原定兩天後會和V在首都Tbilisi會合,既然醫生認為我能出院,自己試過又勉強能走一點路,錢財行李都還在;似乎該先在Mestia找間最熱鬧的Hostel住下,估計能找到會英語的旅人幫忙聯絡V和代買車票到Tbilisi,到時讓V幫我看看背後的傷再決定要不要做MRI吧。
我這個如意算盤最終沒打響,出院需要交代地址,不然就得有親友來接才能出院;我手機泡水壞掉了,又說不出Hostel名字,在這邊也當然沒有親友。最後醫院又找來了警察,擾攘一輪之後安排由警車接我出院!
警車駛過了Mestia的市中心,停在一間房子前,一個老婦開門,示意我上閣樓,我看見那條長直樓梯傻了眼。警察先生一手提著我的大背包,一手扶著我,慢慢爬上閣樓的客房。他邊走邊告訴我,為了我的安全,不能讓我自己出院在街上找hostel;所以安排我到一位女警的家暫住,待我康復一點再走。
他臨走前寫下電話號碼,因為女警傍晚才能下班回家,她母親又不會英語,著我有甚麼需要就請老人幫我打電話給他。
爬完樓梯,我又累又痛,沒想太多就躺下休息,睡了一會聽到有人敲門;老婦比出吃東西的手勢,指著房外的餐桌,我瞇著近視眼,看見滿桌的芝士、麵包、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地道食物,又感動得只懂忍著眼淚重複地說thank you。
休息完又填飽肚子,我開始拖著疼痛的身體,緩慢地收拾行李,將必要的衣物晾乾,不重要的扔掉,必須把行李減輕到我這副殘軀可以拖行的重量。
傍晚女警回家,雖然素未謀面,她一來就給我一個擁抱,問我有沒有好一點,又被感動到了。我告訴她,我想隔天往Tbilisi先會合我的朋友,再由朋友陪我去大醫院作詳細檢查。她於是幫我代訂往Tbilisi的shuttle bus,還特意請司機到時直接在樓下接我;還借手機給我聯絡V,我請V發給我Tbilisi Hostel的地址,讓大家放心。
隔天,我揮別充滿愛的Mestia,拖著仍未乾透的背包和檢回來的小命,坐上了往Tbilisi的巴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