逐夢難關:回來

從沒想過,逐夢之路最最最困難的一部分,竟然是「回來」。

先是物理上身軀回到香港,到最後心態上回歸現實;整整九個月的時間,我在逐夢路上奔跑、休息、摔倒、沮喪、堅持、失望、妥協。

直接將當時零碎的日記搬出來,斷續記錄那段日子的心路歷程;當時當刻,最真實的感覺。分享給想出走、出走中、已回來的旅人。或者大家的經歷都不一樣,心境也不盡相同;但也許,某一個感覺,會令人產生共嗚。也分享給將來的自己,在磨人的現實世界中,回望這個曾熱血追夢的自己,看見生命中的希望。

第一天

進門抱抱爸爸媽媽,兩老輕輕一句「去左成年啦你」,包含了多少思念?我不敢去想,一想,大概永遠再走不出這家門了。一餐家常菜,居然吃了兩大碗飯,是久未下廚的媽媽寶刀未老,還是我努力的想補回這一年缺的家庭溫暖?

常常說反正大家在家都沒兩句,但沒有了這些日常的相處,少了一地亂七八糟的行李,家裡是否會很空蕩蕩?

第二天

飛機師考期未到,為免爸媽擔心,我也一鼓作氣上網找工作,結果令自己莫名的洩氣。

曾經滄海難為水,為夢想連鐵飯碗都敢摔的我,怎樣去申請一份朝七晚十的寫字樓工?如果一回來,就掉進為生計出賣夢想時間的生活,那豈非白走一趟天涯?

想念台灣,於是買一杯不夠好喝的珍奶,跑到家附近的三層大書店,想找回那天在誠品的感覺。一進門,冷氣冷得我連打了兩個哆嗦。孩子哇哇大哭,新媽媽粗聲喝罵;少男少女在書架後打情罵俏;我戴上耳機,放點音樂隔絕港式嘈吵。店來人來人往,站在書架前被人撞開了四次;站久了,覺得自己在阻礙了整個書店的運作。感覺完全不對,珍奶沒喝到一半已經想逃,趕緊挑一本書去結帳,店員像機器人官腔冷漠。敗走回家,這邊,沒有夢,只有錢。吃一個午餐四十多元,在台灣可以吃兩餐很好的。

上午渾渾噩噩的過去,曾經出走紐國的大學同房,是回來後見的第一個朋友。我此刻的心情對她來說應該是回憶中的錄影帶,感激有她告訴我,這是必經的心路歷程,不是我有問題。

必須盡快好起來。

第四天

又見了一個朋友,其實發現多見見朋友真的有幫助。感激他喚醒了我發奮的一圑火,夢想又不是男朋友,當然可以多於一個,一直向不同方向的夢想奔跑也是很熱血的事。

除了飛機師,我開始搜尋旅遊業相關的工作,說不定就能平衡夢想和現實。之前在南極遊輪不是很多中國遊客嗎?或許,他們會想要一個會說中文的expedition staff?然後,不是想當KOL嗎?發電郵給幾位有名氣的旅遊KOL虛心請教吧!

第十八天

為逐夢的準備進行得不太順利,加入了考飛機師的Study Group,發現大家都比我更努力更不惜一切去爭取聘書,比較之下是我自己太懶散嗎?有這些競爭者,航空公司怎麼可能會取錄我?

唉,不要多想。畢竟有點進度,再加把勁吧。

一個月

開始厭倦了無所事事的生活。人啊,真是賤骨頭。

回來有很多打算,但賦閒在家的日子動力很低,都沒有在好好努力,反而心情一天比一天沮喪。

出走之前,常覺得走在前面的人太多,令自己看起來只是個跟風的人;回來才發現,幸好有過來人,告訴我「回來」的難過,是正常的必經過程。

也感激遇上了他,帶我看了很多台灣的美。

找工作有點疲勞了,還是寫寫逐夢日誌,寫自己喜歡的,寫令自己感動的。

三個月

發奮過後已即時碰壁。

飛機師沒有取錄我,重考要等上一年。

南極遊輪那邊說會安排面試,但一直沒有再通知我日期。

投到旅行社的聘書一去不回,難得有一家邀我面試的,HR卻語重心長跟我說:「你沒經驗不可能給你高級職位,但初級職位嘛,你又overqualify,整個行業都很難會請你呢!」

未來依然是一團霧。

那就奮力寫遊記吧!總比虛度光陰好。將來?唉好煩。

第一百天

又再開始發夢,等重考機師?找其他遊輪公司應徵?乾脆移民台灣開Hostel?……

今天正能量較多,感恩當日離開,現在雖然無所事事,但可以亂衝亂發夢都是幸福的。出走換來的不止經驗和個人成長,還有試走新路的機會。

四個月

其實香港,唔,應該是維港,真的很美。

六點半的中環,人不算多,下班的人樣子輕鬆,當然啊,咁早收。在天星小輪上,靜靜的拿手機出來拍照。維港兩旁的商廈,這些用商業金錢堆砌出來的美景,在遊客眼中只值「漂亮」一詞,背後的辛酸,就只有本地客才感受到。

走了這一年,回來有恍如隔世的感覺。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了。

最怕人。

樸素的過了一年,我訝異於香港的服飾潮流。很有格格不入的感覺,而且,廣東話真的很吵。那種擁擠,那種在地鐵車廂內被別人的長髮拍打,那種被逼聽金髮熱褲女孩大聲描述蘭桂坊覓食心得。

我以為,我去錯了地方,回錯了香港。

香港是個消磨人意志的地方。從出走到現在快兩年了,父母早已退休,坐食山崩,一家人的積蓄不可能再等我一年後重考機師了,其他的夢想路也一一碰壁,我還要在那邊藥石亂投嗎?

但如果我放棄了夢想,會否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?

第133天

以為出走是尋找答案,誰知竟抽出來更多的問題;而且一旦開始想,就很難再去無視他們回到過去了。

嘗過自由的我,永遠回不去做一份朝七晚十的正職,不是嗎?

第150-154天

想不通,於是逃回「出走」的舒適圈,在柬埔寨遇上一班完全不同背景的朋友,好像,好像想通了一點點。

第179天

我認命了,最後一份履歷表,投回出走前離開的職位,那份比朝七晚十更忙碌的正職。

出走過、熱血過、發夢過,最終還是得向現實低頭。

第251天

命運是跟我開玩笑嗎?當我收拾心情面對現實時,竟掉下來一份不錯的聘書?!

旅行社的全職行程規劃,偶爾協助帶團。我的希望剎那重燃,或者,這就是另一條逐夢路的起點。

感謝天,我找到了!

第253-260天

重投職場前的旅行,沖繩島的熱情好客,令我對新工作滿懷希望。我準備好翻開人生新一頁了。

第261-284天

在旅行社工作,是回來之後,過得最快樂的日子。每天攤開一大堆旅遊書,瀏覽著不同旅遊資訊網站,在地圖上規劃著行程,學著做成本計算、定價及推廣。連週末無償加班,到出團前茶會幫忙,我也是喜孜孜的參與。

然而,當我下班回家,面對愁眉不展的父母,我掛在嘴角的笑意瞬間凝結。是的,這工作的薪水無法維持一家人過往的生活質素,我付出的家用也沒法達到以前的水平。他們每天問我,「舊公司那邊有消息了嗎?」「甚麼時侯才玩夠,回去認真工作?」

我嘗試解釋,現在的工作很適合自己,我每天都很認真的工作、學習,一點玩的成份都沒有。可能目前的薪水不高,但將來還是會有升遷的。我是很有決心要在這新工作長遠發展的。

然後有天下班,看見爸媽攤了一地的招聘廣告,邀請我一起討論:

六十多歲的老爸,應該去當搬運工還是送貨員?
當了一輩子家庭主婦的老媽,應該應徵餐廳樓面還是清潔工人?

「你要任性追夢,做父母的只能拼了老命,把這個家給維持下去。」

爸爸的一句話,猶如一盤冰水,把我從兩年的美夢中徹底澆醒。

第285天

完。

回到起點。

如人魚救活王子後縱身躍進大海,我投身於舊工作忙碌的現實;夢想化成人魚的泡沫,消散於深藍的海面上。

一年

一切好像從沒發生過,只是忽然身邊的朋友都結婚生子了。我,莫名奇妙的消失了兩年,然后又回來了,在所謂的正軌上重新起步。除掉自投羅網的失望,更多的是赤地獨行的孤獨感。

後記:(寫於很多年之後)

是的,逐夢並沒有「成功」;我並沒有如自己所想,找到人生新方向。我甚至陷入一段很長的低潮期,無法原諒自己的「失敗」,看不起自己在錢和夢想之間選擇了錢,每天早上鄙視鏡子裡那穿套裝的庸俗女孩。

然而低潮過去,現實亦非完全殘酷;我從有薪年假的短途旅行中得到喘息,光陰磨鍊我的成長。這天,仍然身穿同一套裝的女人,回望當天那個年輕的自己:她為她的勇敢而驕傲、為她的挫敗感到婉惜;感激她曾帶自己輕狂地闖蕩世界、欣賞她權衡輕重後選擇為家人妥協的成熟。

也許逐夢之旅並沒有圓滿的結局,但我的生命卻因這段回憶而璀璨豐盛。

也許偶爾還是會怪當年的自己沒有堅持,但總是要相信自己已作出最好的選擇。